他有两个身份。
多数时候,他是“李总”,座驾是一辆金色的宝马车,西装革履,出入酒店会所,约见各种锦衣玉食之人。当访客们喊他一声“虫二老师”时,他即刻变换身份,成了一位私家侦探。替银行追账,找老赖要钱,寻人,查小三,类似的活儿,得心应手。
从业十多年,极少有人叫他侦探或者探长,倒不是他不喜欢,他把福尔摩斯和狄仁杰当成自己的偶像,探案集和刑侦剧看了不少,私家侦探这个名头,他并不排斥,甚至觉得脸有荣光,更是终极追求。只因为现行的法律难以让这个行当见光,他和同行们,只能想着法子去变通,商务咨询、情感咨询、打假、跑腿找人……怎么合规,怎么便妥。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时刻隐藏自己、规避风险,“我们不做暴力催收”,“我们不跟踪人”,“我们不偷拍”,“我们都合理合规”,“我们有律师背书”……一旦碰到敏感处,比如问他是不是有某种“特殊手段定位一个人”,他会朝你微微笑着,摇头说“没有的,没有的”。
然后,他会将你拉回“李总”的语境,放下戒备,侃侃而谈。前两天他刚刚替温州下辖某县的一个政府旅游项目对接了省城的投资人,最近一段时间,他又打起了通用机场建设的主意,听起来,都是大生意。
他早已习惯了在两种迥异的身份之间自如切换。但实际上,需要切换的,并不仅仅只有身份。
判断他某天究竟是“李总”还是“虫二老师”,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出门开什么车。开宝马,就是“李总”,开标致,就是“虫二老师”。有一段时间银行委托业务火,他还配过一辆二手金杯车,带过两个小弟。后来业务砍了,人就散了。
这天,他开了标致。
前一天,他的办公室来了三个云南人,委托他找一个人。对方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一个手机号,一份身份证复印件和一张照片,并简单描述了寻人原因,这人欠了五千万的债,已经失踪两年,之前有人见到此人在浙江某地出现过。
委托人开出的价码是五万,虫二跟他谈到六万,先预付两万。“看来人的派头,非富即贵,他们找了两年还没找到人,说明这个案子难度很大。”
他还特意关注到两个随从进来之后便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判断“可能是便衣”。他很熟悉这个群体,朋友中有不少就是警察,身上有威严,也少不了江湖气。
虫二通过做电话营销的朋友,找到了与这个号码相关联的一百七十多个号码,把这些号码分给电话营销的业务员,一个一个打,有人接没人接全部做记录。同时,他自己开始对着号码做研究,足足看了两天,没找出线索,“这号码怎么办呢?”
期间,委托人又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对方曾有一辆保时捷911跑车,但已经转手。这个信息很关键。看到车牌号码那一瞬间,虫二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车牌数字很像一串日期,这会不会和车主的生日一致?
这辆车在公安交通部门登记过,处理过违章,虽然牌照换过了,但他还是找到了登记人的信息,生日果真与车牌是一样的,再一打听,车主正是失踪人的儿媳妇。
根据对应的电话号码顺藤摸瓜,失踪人很快就在浙江台州的一个高档小区被虫二发现。当晚11点交接时,他将蹲点抓拍的照片,楼栋号、房间号告诉委托人,案子就算结了。正规的侦探业务,只取证,不进门,不逮人。看着十四个人一窝蜂地冲进房,把人给堵在里头,虫二才安心地收了尾款走人。
这个案子本来的操作时间是一个月,最终虫二只花了半个月,“其实真正操作的时间就三天,就那一瞬间。”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10点,他又接到电话,“让人给跑了。”这一次,委托人很爽快,委托费一次性打到了虫二的账上,一共十五万。
虫二说,来钱快并不是他进入这一行的原因。他在杭州市中心有置业,还跟朋友一起经营着会所,还有装修公司,他的办公室在杭州繁华的黄龙体育中心,租下了半层,少说也有三百平米,他穿着讲究,似乎尤其钟爱巴宝莉,他不缺钱。
入行只是机缘巧合。
有一次,一个朋友请他帮个忙,开一天车,跟一个中年男子。这位朋友平时神出鬼没,虫二并不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上了车,朋友便率先交了底,他接了一个情感调查的委托,并将来龙去脉,以及要做的事,和盘托出,让虫二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
“听起来挺刺激的”,于是他就这么一脚踏进了这个神秘的圈子。
那天他们要跟一个银行经理,四十岁左右,妻子一直怀疑他有出轨行为,但始终找不到证据,正好这个银行经理说那天要去外地出差,妻子断定,出差是个幌子,便委托调查一下。
虫二这位朋友原先有小弟负责开车,那天正好请了假,不信任的人,他不敢拉进伙,虫二跟他平时喝酒吃饭挺熟,人品好,口风紧,朋友也放心一些。
跟踪并不顺利,银行经理确实到了外地,且整日均在拜访客户,哪怕是晚上回了酒店,也没有出现任何可疑的目标人物,两人就撤了。第二天中午,两人决定再去碰碰运气,要是再没结果,这个案子就退了,“出轨大都是同城,跑那么远约一个人,不太可能。”
到中午12点多,一位30多岁的女子出现了,两人客套了一番,上了同一辆出租车。虫二的朋友拍拍他,“有了。”
那一刻虫二特别激动,仿佛自己成了电视剧中的某个重要角色,以至于油门一脚下去,离合却放得快了,那辆手动档的车子突然一震,熄火了。身边朋友脱口就蹦出一句粗口。还好没跟丢,男女两人下了出租便挽在一起,一同进了宾馆。
兴奋的虫二打算下车,被朋友拽住,“干嘛去?”“抓现场去啊!”“不用。”朋友向他挥了挥手中的数码相机,拍到了照片,任务就结束了,“这叫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这是私家侦探这一行中,最重要的一条准则。因为缺乏法律法规的保障,同行当中,每年都有因为侵犯了个人隐私而被告上法庭的先例。从业者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红线,只有保护好自己,事业才能长长久久。
判断一个私家侦探专业与否,或者正规与否的标准,很简单,“就看他答不答应你拍床戏。”
这是大多数委托人都会提出的要求,这是一个王炸,不会给对方留下任何辩解的余地,但一个有职业素养的侦探,面对这一要求时,“拒绝,一定是拒绝的,这是隐私。”
情感咨询和调查一直都是虫二的侦探业务的大头部分,也是整个行业的共识,很多侦探公司光是处理男女感情纠纷,就能达到总业务的七八成。相对于寻人追债,以及商务调查,找小三和查出轨的难度低得多,风险也小得多。
虫二给的报价,现在两万起步,根据难度往上加,早年要低一些,五千、八千的他们也接,毕竟只要你有耐心,会蹲守,不暴露自己,拍到几张约会的照片并不难。尤其是每年的情人节当天,更是情感调查赚快钱的时候,那一天接的业务基本都是一抓一个准,当天结案当天拿钱,“一天抓一两个是正常水平,有高手能抓三四个,拍完一个换一个地方。”
所以情人节在他们眼里,还有一个叫法,叫擒人节。最可能出轨的日子,就最容易抓现形。如今,圣诞前夜也成了高发期,而且当事人的年纪越来越小。前几年,四十多岁的女子委托的案例占多数,现在这个比例正在下降,三十多岁的女子需求多了。
虫二觉得,这个业务要做成,很容易,但是要做好,却比其他任何一个业务都要难。这是他跟同行最大的不同之处。“其他人靠这个赚钱养家,抓到人,就ok了,后续怎样不关他们的事,我想法不一样,查出轨,可以让婚姻破裂,但也可能还有挽救的余地,都说百年修得共枕眠,挽留婚姻比赚钱更重要不是吗?哪怕要分,也应该好聚好散。”
他并不是一来就有这觉悟。三年前,一个中年男子让他帮忙找妻子不忠的证据,几天后虫二告诉他,人找到了,你要不要过来堵。对方很快赶到,却不进门,只是在楼下隐蔽处不断抽闷烟,自己的烟抽完,还把虫二的半包也给抽没了。
另一半出轨被坐实后,虫二见过各种人的反应。有人二话不说直接踹门进去大打出手,这是不留情面的;也有人打电话提醒对方自己就在外面,这是为了好聚好散;也有不敢进去的,蹲在门外痛哭流涕,哭完转身走人。但那个男子却一声不吭,“只看到他脸色很不好,手在抖,我说快下决定,人完事就走了,他好久才跟我说,等人走了,我再跟她谈谈。”
虫二觉得这人很奇葩,一直记着他,后来有一次竟然又遇到,两夫妻感情很好的样子,他突然被触动了。“以前我们一直以为实锤以后基本就得散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可以挽救的。”
此后,每次在决定是否接下一个案子之前,他都会与委托人见一面,一是打消对方的疑虑,省得被怀疑是骗子,二是对委托人做一个初步的判断,“问清楚他(她)的目的是什么,要离婚,要分割财产,还是想挽回对方,我心里有个底,也会建议对方先去好好思考一番。”
看上去像是多此一举,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大多数找上门来的女性委托者,你问她,有没有挽回余地,想不想挽回,一半人会犹豫,尤其是年长的女性,她们可能就会多问一句,我能怎么挽回吗?”
按照行业内的共识,私人侦探是不会与除委托人之外的任何相关人士发生联系的,尤其是与被调查人接触,更是大忌,但虫二曾越过这条红线,为了帮一个四十开外的女子挽回另一半。“就像一个心理咨询师,我需要先做好女方的心理工作,让她能够在另一半感情有问题的情况下,选择原谅对方,然后再去找男方,告诉他,我是你爱人请来的调解员,来来回回调解好多次,总算这个坎迈过去了。”现在他也成了这对中年夫妻的好友。
后来他还专门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有些本打算做调查的对象,后来竟成了他的心理援助对象,“不管什么方式,能解决问题的,都好。”
稍微出名一点的侦探,情感咨询的业务会相对少一些,因为这一块虽然频次高,但是单个案例的收费不高,两三万是平均水平,耗时耗力,圈内的影响力也做不出去。商务咨询或者知识产权调查的收费高,问题是,往往会涉及一些不能触碰的领域,有人会铤而走险,但虫二不会。
他遇到过一个日本公司的知识产权调查委托,他不透露对方信息,只说是日本非常有名的一个动画公司,“你我都看过他们家的动画片。”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日本公司培养了一个未来之星,但对方却离职自己创业,开了自己的动漫公司,日本老主顾认为他不仅缺乏诚信,还涉嫌同业竞争,但他们没有证据,希望虫二能帮他们去这家新公司卧底,收集相关的材料和证据。对方出价二十万,给他两个月时间。
“这种事,你应该去找知识产权部门,或者干脆报警。”他说。
消息很快传开去,同行中立刻两级分化,有人说这人硬气,有原则,不为金钱折腰,更多人则说他傻,干嘛跟钱过不去。“我这人吧,跟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很清楚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他们背地里说我胆子小,让他们说去。”
他曾与浙江本地某地级市的地方银行达成合作,替对方处理呆帐坏帐,说白了就是去找老赖催账,和银行签意向时,对方提醒他,千万不能涉及暴力催收,不然后果自负。虫二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切问题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他还专门招了一支业务员队伍,十几个人,分成两拨人,天天给那些老赖打电话要钱。两个月后,他只要到了两笔款子。
他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欠款老板,对方说,还钱可以,但是得等到他东山再起的那一天,这摆明了是推脱的说辞,没想到虫二竟然信了,还指派了一个业务员,天天盯着对方。这还被同行笑话了很久,跟老赖讲理,就是不给自己留活路。意思是,你不用点暴力,怎么行?
虫二想得却不同,“他们都是正经生意人,欠钱不还,都有原因,只要人不跑,他总会赚到钱,有钱了,他就会还。”
他有时也会反思,为什么做不到跟其他同行那么“冷酷”,最后他总结出来一点,“见到生意人,我总会时不时地把另一个身份代入进去,我会想,要是有天,我也落魄了,是不是也会有人上门催债,我希望他们怎么对我。”
这个时候,他到底是“李总”还是“虫二老师”,是一个成功老板还是与众不同的私家侦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他最喜欢福尔摩斯中的一句话:不要让一个人的外表影响你的判断力,这是最重要的,感情会影响理智。为什么喜欢呢?“小说只是小说而已,现实中,干我们这行的,还是需要用感情去影响理智的。”